

劳动中的罗官章。(湖北日报通讯员 严晓冬 摄)
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李墨 何凡
陈义超 张泽牧 匡柏学
10月30日,88岁的罗官章走了。女儿在清理遗物时,发现他唯一的银行卡余额仅有38.83元。
在茫茫武陵山中的五峰土家族自治县,罗官章先后做过3个偏远乡镇的党委书记。1997年,他“进城”10年后,从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岗位上一退休,就回到牛庄乡和乡亲们一起种田。
听说什么赚钱,他就不计成本去试,成功了再手把手教给大家。
牛庄乡曾是当地最贫困的乡镇。脱贫前,乡亲们每遇到难处,罗官章都会慷慨解囊。而他自己去世前的最后一顿饭,只是几个烤洋芋。
乡亲们来借学费,罗官章从不让打欠条,“不能让孩子的出路被一张条子难住”
罗官章去世当天,正赶往贵州的天麻种植户吴晓峰,接到消息立即掉转车头。他跪在灵堂前泣不成声:“2006年我考上大学时,8000元的学费困住全家,是老书记帮我们解了难。”
那些年,每到开学,罗官章家的堂屋就像赶集一样,都是来借学费的。外孙李星记得,最多的一次,屋里坐着三个人,“外公一个个问清楚情况,转身进屋拿钱,从不犹豫”。
“父亲有个原则,借学费不打欠条。”二女儿李秀英说,“他说读书是出路,不能让孩子被一张条子难住。”
为帮乡亲们救急解难,父亲究竟“借”出去多少钱,子女们都说不清,罗官章也不允许他们找乡亲追讨。
2022年,家中修缮旧屋,李秀英在衣柜里发现一袋泛黄的欠条,少则几百元,最多的一笔近5000元,那是十几年前借给老乡买拖拉机的。没等李秀英说话,罗官章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莫管。”接着便藏起了这些条子。
这些“小钱”,罗官章从未放在心上。有些“大钱”,他也从不在意。
罗官章的徒弟、天麻种植大户朱坤说,当年家里穷,想开天麻加工厂没有本钱,罗官章默不作声凑了10万元交到他手中。此后,朱坤两次去还钱,罗官章都没收,“你孩子在读书,做事也需要钱,不急。”
2011年,朱坤第三次上门还款:“您年纪大了,万一有什么情况,钱没还上,我会一辈子遗憾……”罗官章听罢这才收下本金,至于利息,怎么也不要。
对乡亲们一生慷慨的罗官章,对自己的生活却几近苛刻。
房间里,他穿了几十年的黑坎肩还搭在凳子上,领口磨得发白。用了40多年的家具斑痕累累,抽屉的拉手锈蚀不堪。棉被上的补丁,如同他手上松树皮般的老茧。生前,他最新的一件物品,是一部售价269元的手机。
2021年,罗官章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,经常发生心脏骤停,多次紧急送医。没什么积蓄的他,这几年看病、吃药后,退休金已余无几。即便如此,今年夏天,他还托女儿带上500元,去看望一位卧病的村民。
乡亲们跟着罗官章种脱贫新品种,萝卜烂在田里他掏几万元兜底,天麻成功了他却为此失去两根手指
11月2日晚,土家族葬礼的大夜,乡亲们跳着撒叶儿嗬,与老书记作别。屋后,新磨的镰刀、锄头摆放整齐,5只山羊咩咩叫着。
罗官章经常说:“我是农民出身,工业我不懂,但我懂种菜、种药……”在乡镇担任书记时,月工资只有300元的罗官章,就跟别人借两三万元搞种植,种成功了再把技术教给老百姓,亏损了自己扛。
退休返乡后,他又将目光投向山里的天麻。这是一种奇特的植物,3年结一次果,没有根、没有叶,不好找,市场上却可以卖到几十元一斤。
如果把这个野生的东西变成家养的,乡亲们脱贫就大有希望!罗官章自掏腰包,四处考察学习,还建起天麻菌种厂。
一次锯天麻菌材因为湿滑,罗官章的左手拇指和食指瞬间被锯掉,血流如注。他忍着钻心的痛压住伤口,冷汗浸透了衣衫。
听到这个消息,子女们心急如焚,从县城赶往牛庄。“我们在一大堆锯末中找到父亲的两根手指,但已过了最佳缝合时间。”大女婿李秀云流泪回忆。
当时正处于天麻菌种攻坚关键期,罗官章拒绝跟子女去大医院治疗。在县医院简单缝合10天以后,他又带着伤残的左手,走进了深山。
为了找到家养天麻适宜的气温、土壤条件,罗官章爬上2000米的高山,一待就是一天,饿了就吃烤洋芋。他坚守了800多天,来回上山下山,鞋子穿破了10多双,茂密的灌木丛被踩出了一条路。
2001年5月,在历经三年100多次失败后,牛庄天麻结出了有性繁殖的第一粒种子。罗官章的5.5万元退休积蓄,也花得一分不剩。
在他的带动下,村民种植天麻户均年增收5000多元,轰动土家山寨。
罗官章的家里有几亩地。这些年,他种过烟叶、种过香菇、种过党参、种过黄连、种过白玉春萝卜。只要听说种什么赚钱,他就不计成本去试。
2000年,他引进白玉春萝卜,在116户农家中推广了接近200亩。不料到收获时,意外发生公路垮塌,导致萝卜无法运出大山。
“成片的萝卜烂在地里,几里外都能闻到恶臭,猪都不吃!”蔬菜种植大户李祥云回忆。
面对急火攻心的乡亲们,罗官章拿出1.5万余元,补偿农户的种子、地膜和肥料。而他自己种的8万斤萝卜,全部烂在了田里。“老百姓穷,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如果让他们承担损失,牛庄的产业很难发展。”罗官章说。
为帮乡亲们找到脱贫路,罗官章三次累倒住院,两次进急救室,一度躺在医院10多天不能下床。但每次住院不到痊愈,他又匆忙赶回牛庄。
有天麻种植打下的基础,2019年,牛庄乡脱贫摘帽。2025年,全乡天麻种植达1200亩,产值突破3亿元。
“我们这里天麻种植是罗爷爷搞成功的。”吴晓峰说,“他要是想发财很容易,光卖菌种,一年都能挣上百万元。”
吃了一辈子苦的妻子,晚年又陪他回到大山,深感愧疚的罗官章深情为她写了一份小传
11月3日,罗官章出殡。村里的百姓为他抬棺,送行的队伍绵延数里,望不到头。
罗官章有两女一子。早年山区条件差,家中一连夭折了6个孩子,大的不到3岁,小的仅8个月。大儿子夭折时,在长阳龙舟坪镇工作的罗官章,直到半个多月后才得知消息。
大女儿李凤英说,罗官章每年正月初六出门,时常一走就是一整年,小时候总记不清父亲的模样。母亲李传春除了要种十亩地,还要喂猪、砍柴、做家务,顶起了家里的天。
为了给孩子添一两床铺盖,李传春一趟趟背着松塔、药材和山里摘来的粗茶,走一夜又一夜的山路,到相邻的巴东县去卖。她累得吃不消,找到罗官章工作的地方哭了两天。
1997年,李凤英从五峰木材厂下岗,求了父亲三个晚上,想托他找份工作。罗官章当时尚未从县领导岗位退休,给子女安排个工作,在外人看来并非难事。
罗官章却一口回绝了女儿的请求:“你自己有手有脚,你去学个艺,自己创业。”李凤英想不通,父亲为何这般“心狠”。
她用14年时间拜师学艺,钻研土家竹编工艺,最终成为宜昌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、湖北省民间工艺大师传承人。
当她和父亲一样当选“中国好人”时,李凤英说:“这一刻,我懂了他的苦心。”
不仅不让子女搞特殊,罗官章还曾三次让妻子让出工作。
罗官章在担任蒿坪区委书记时,有人提议在区政府食堂给李传春找个岗位,被他一口回绝:“她可以去种地,还有很多老百姓没收入,岗位要留给更艰难的人。”
罗官章退休时,儿女本以为操劳了一辈子的两老,终于可以歇一歇,没想到父亲又带母亲重返大山。
李传春71岁时,眼睛已不大好的罗官章,伏案帮妻子写了一份小传。这是他的“与妻书”,也是一个丈夫的愧疚与深情。
2018年,李传春去世。1000多名乡亲,赶来为大娘送行,他一遍遍婉拒乡亲们的随礼。
大家看到,那个连断指都不曾流过一滴泪的土家汉子,俯在妻子的灵柩上,泣不成声。
“她比一头黄牛还要艰难。”罗官章说,妻子是他一生的亏欠。
罗官章扎根的3个乡镇都曾深度贫困,每次调任都会哭上一场的他,终于在有生之年看到了乡亲们全面小康
11月15日,老书记走了已有半月,他的坟前依然堆满鲜花,有老百姓走几里山路来看他。
罗官章生于山河破碎的1937年,1956年参加工作并加入中国共产党。他从采花长茂司公社党委书记、蒿坪区委书记,再干到牛庄乡党委书记。这些地方,都曾是深度贫困地区。
“每次调任,父亲都会哭一场,觉得没能改善老百姓的生活,有遗憾,也担心能力不足,怕不能胜任新的岗位。”李秀英说。
1987年,罗官章在牛庄担任乡党委书记的第十三个年头,即将调任县人大工作。趁着夜色,他踏上了去县城的山路。
在一个必经路口,100多名乡亲守在那里,有的往他口袋里塞煮熟的鸡蛋,有的拉住他的手舍不得他走,有的忍不住号啕大哭。
让乡亲们没有想到的是,10年后,那个熟悉的老书记在他们热切的目光中又回来了。牛庄乡党委书记唐浩说,很多人奋斗一生只为走出大山,而他穷其一生,只为建设一个让人人想回来的地方。
“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,人民好比土地。我们到了一个地方,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,在人民中间生根、开花。”泛黄破裂的纸张上,罗官章的笔记映照初心。
退休后种了28年地,罗官章的脸被晒成了古铜色,远看就像一尊泥塑。但他仍然坚持每天读书看报,把习近平总书记“空谈误国、实干兴邦”的指示手抄后贴到墙上。
现在的牛庄乡已经实现全面小康,家家盖起了新房,农民人均存款从30年前不足千元,增长到4万多元,在全县位居前列。
曾经,子女提出把他接回县城,给他买一套房。罗官章拒绝了,“我要留在牛庄,把种中药材的经验写成教材,留给后人,让子孙万代远离贫困”。
今年5月20日,69年党龄的罗官章上交了人生最后一笔党费:520元。
最终,罗官章在大山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,子女也遵从他的遗愿,没有收乡亲们一分份子钱。
出殡那天晚上,3个子女坐在一起开了一场特殊的家庭会议。“父亲这辈子留给我们的,只有这38.83元。”李凤英抽泣着说。
大家最后商定,将父亲的这笔“遗产”取出,与他的全国优秀共产党员、全国脱贫攻坚奖奉献奖等7枚奖章一起,放入牛庄乡的罗官章荣誉室。
作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代表,罗官章2016年受到习近平总书记亲切接见。总书记的手,紧紧握住了他那双残缺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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